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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布神话的改写与第三空间生存—评维兹诺的《哥伦布后裔》

Linguistic World 语言学世界 2022-10-21



哥伦布神话的改写与第三空间生存

—评维兹诺的《哥伦布后裔》

文 | 邹惠玲 



维兹诺著《哥伦布后裔》


1492年8月3日,时年41岁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1—1506)奉西班牙王室之命,率领圣玛利亚号、尼娜号和平塔号横渡大西洋,于同年10月12日抵达中美洲的巴哈马群岛。后来他又连续三次远航美洲,先后到达牙买加、波多黎各以及中美、南美大陆沿岸。在欧美白人的历史书写中,哥伦布的美洲之旅以及由此引发的地理大发现不仅促成了西欧在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等方面的快速增长,为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巨额的资本和广阔的市场,而且把先进的白人文明带到了依然处于蛮荒时代的美洲。因而,白人史书把哥伦布发现美洲赞誉为人类历史上的最重要事件之一。然而,在印第安人看来,作为美洲的原住民,他们在哥伦布抵达美洲之前就已经创造了高度发达的文明,但自哥伦布始,白人殖民者蜂拥而至,迫害、杀戮印第安人,掠夺美洲的土地和资源,加之他们从欧洲带来的各种传染病的侵袭,致使印第安人及其丰富多彩的文化濒于灭绝的边缘。从这种观点出发,诸多印第安作家和学者都对以哥伦布美洲之旅为开端的白人殖民表达了强烈的谴责和抗议。而被誉为印第安文学四大名家之一的杰拉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 1934-- )对哥伦布美洲之行所导致的灾难性后果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他曾撰文指出,单纯地谴责、抗议以哥伦布美洲之旅为开端的白人殖民,会使当代印第安人永远生活在对前哥伦布时代的留恋之中,囿于受害者的属下地位不能自拔。为了帮助当代印第安人摆脱白人殖民者强加于他们的刻板悲剧形象桎梏,维兹诺在创作中一方面致力于解构、颠覆白人话语,另一方面着力表现印第安恶作剧者如何践行他本人所倡导的“后印第安升存”(postindian survivance)。1991年,西方世界隆重庆祝哥伦布发现美洲500周年前夕,维兹诺出版了《哥伦布后裔》(The Heirs of Columbus)。在这部作品中,他构想出一个荒诞滑稽的故事,运用戏仿手法改写美洲发现史,把自哥伦布抵达美洲以来白人与印第安人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颠倒过来,并进而塑造出一组哥伦布与玛雅人混血后裔的恶作剧者群像,通过他们在第三空间中探求生存之路的故事,形象地诠释了他本人对当代印第安生存的独特见解。


维兹诺


在《哥伦布后裔》中,维兹诺设计了并行的两种叙述,把白人历史书写中的哥伦布及其发现美洲的航行与虚构的哥伦布及其混血后裔的故事穿插并置,以后一种叙述质疑前一种叙述的真实性和公正性,引导读者从一个新的角度反观历史。前一种叙述在《哥伦布后裔》中所占篇幅不多,主要由有关哥伦布的白人史书、传记、档案等的摘录组成。按照这个叙述,哥伦布是一位伟大的探险家、航海家和发现家,他克服种种困难、历尽艰辛,在历史上首次横渡大西洋,成就了发现美洲的丰功伟业,开创了人类文明的新时代。后一种叙述则是从印第安视角出发对白人话语中的哥伦布神话的戏仿,在篇幅上占据绝对优势,对零散出现的白人历史叙事形成合围。在后一种叙述中,创立人类文明的不是白人而是美洲的玛雅人,玛雅手语者发现了欧洲,把文明带给那儿的野蛮人,而哥伦布则是玛雅人留在欧洲的后代,因而他的美洲之行不过是归家之旅。不惟如此,维兹诺接下来讲述了哥伦布抵达美洲之后的故事。他遇到一个叫做萨玛娜的印第安手语者,这个手语者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从此他的后代便在美洲世代生存繁衍,并在五百年后建立了一个恶作剧者国家。在小说中,维兹诺让前一种叙述穿插点缀于后一种叙述之间,把貌似真实公正的白人历史叙事肢解为湮没于印第安叙事之中的碎片,借这种方式表述自己对欧美白人史书中哥伦布神话的质疑,向白人历史叙事的权威性提出挑战。几百年来,诸多白人史书所记载的均是欧洲白人如何发现新大陆,如何给那儿的蛮族带来文明,而维兹诺以戏谑笔法重新书写历史,不仅反复强调美洲印第安文明之于欧洲白人文明的领先性,而且巧妙地讥讽了欧洲白人忘恩负义的行为。在他的笔下,当欧洲还处在蛮荒时代的黑暗之中时,玛雅人来到欧洲,给他们带来了高度发达的美洲文明,因而欧洲白人不过是美洲印第安人的旁支后裔;而当欧洲文化已经堕落成死亡文化时,哥伦布在玛雅母系祖先的生存印记引导下远航美洲,因此,欧洲和美洲的开拓和发展都应当归功于美洲印第安人。借助于这种对欧洲白人与美洲印第安人关系的戏谑性改写,维兹诺颠覆了几百年来白人历史叙事所构建的白人与印第安之间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引导读者从一个新的角度重新认识历史。


哥伦布,1451-1506


维兹诺不仅以印第安视域中的文学想象改写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白人历史记录,而且把白人话语中哥伦布的高大形象贬黜为一个欧洲大陆死亡文化的受害者,一个疾病缠身的卑微小人物。按照维兹诺的描写,由于生殖器先天畸形,哥伦布一直忍受着难以言说的病痛折磨。他之所以前往美洲,既非受西班牙王室之命远航探险,也非出于基督教徒的天降使命感,而是受到蛰伏在自己血液之中的玛雅人故事的驱使,到祖先家园去寻找能够帮他解除隐秘痛苦的女人。当他历尽千辛万苦抵达美洲时,肢体已经残缺不全,是一群印第安药师用烤热的石头为他修补、复原了躯体,印第安手语者萨玛娜则以美艳和情欲治愈了他的病痛。更意味深长的是,萨玛娜的激情释放出潜伏在哥伦布血液中的玛雅基因,使他领悟到玛雅人留给他的生存印记,在精神上回归到密西西比河源头。借助这样一个奇特的故事,维兹诺消解了白人话语赋予哥伦布的耀眼光环,把白人历史叙事中那个伟大的航海家、探险家和发现者描画成一个需要印第安人关注、重构甚至拯救的弱者,一个在印第安女人的怀抱中获得肉体和精神双重解放的玛雅后裔。在白人话语中,美洲印第安人是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应当被高度文明的白人征服、甚至消灭。这样一种白人种族主义立场不仅影响着白人,也被相当多的印第安人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因而,他们总是在怀念往昔,怀念哥伦布到来之前的印第安传统生活方式,把自己的民族视作注定消逝在白人文明进程中的牺牲品,而这样一种思维定势必然导致印第安人把自己置放于白人属下的地位上。维兹诺笔下的哥伦布形象打破了这种束缚印第安人的思维定势,不仅使得以哥伦布为代表的白人跌落神坛、变成印第安人的属下,同时也恢复了印第安人美洲大陆拥有者和开拓者的历史地位。


维兹诺并未将笔触止于哥伦布形象的颠覆性改写,而是以此为引子,叙述了一群哥伦布与印第安手语者萨玛娜的混血后裔的生存故事。小说一开篇,维兹诺就借助部族恶作剧者娜娜波兹霍创造世界的故事,巧妙地界定了混血后裔们的印第安恶作剧者身份,而后他描述了这群混血印第安恶作剧者所承受的来自白人和印第安部族的双重敌视。一方面,聚居在密西西比河源头附近草原上的混血后裔们始终坚持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屡屡与白人当权者发生冲突,甚至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沉重代价。另一方面,混血后裔们的恶作剧行为方式让恪守传统的印第安部族首领觉得无法容忍,后者一再指责他们给保留地带来了负面影响,后来竟然解除了他们的部族成员身份,把他们逐出部族。混血恶作剧者们既不为白人所容,无法在主流社会立足,又失去了保留地这块安身之处,于是在一个叫做斯通· 哥伦布的混血后裔带领下,移居到华盛顿州的塞米阿摩和加拿大温哥华岛之间佐治亚海峡中的阿斯尼卡角,在1992年10月12日(哥伦布抵达西半球500周年纪念日)这一天,筑起一座比自由女神还要高的自由恶作剧者雕像,建立起一个混血恶作剧者国家。这样一个地理位置使混血后裔们摆脱了美加两国白人政府的管辖,避开了部族首领的干扰,赋予他们一片可以自由自在构建杂糅身份的第三空间。更为重要的是,混血后裔们不以印第安血缘比率或者是否在某个部族注册作为加入他们国家的标准,而是既接纳所有认同印第安身份的人,也收容来自其他各个种族的人。在他们这个混血恶作剧者国家里,来自不同种族不同国家的人汇合成一个杂糅体,构建起一种基于印第安生存印记、且包容多种异质的普世部族身份。


哥伦布和西班牙人到达今天的海地后受到当地部落女酋长Anacaona(1474-1502)组织的抵抗,侵略者设计捕获Anacaona并将她吊死


不惟如此,维兹诺把这个混血恶作剧者国家描绘成医治创伤、拯救人类的希望之地。小说中多次提到,欧洲大陆的文化已经堕落成死亡文化,那儿的各个民族在肉体和精神上都伤痕累累,而美洲由于几百年来一直处于殖民统治的阴影之下,也正在走向衰亡。与上述情境构成鲜明对比的是,由于混血后裔们的恶作剧者国家拥有洋溢着旺盛生命力的玛雅生存印记,世界各国的科学家将其视为理想的研究基地,纷纷来到这里从事基因疗法和生物遗传的研究。与其他印第安部族恪守本真、摈弃现代科技的态度截然相反,混血后裔们对白人科学家以及他们带来的现代科学技术兼收并蓄,为他们的研究提供各种便利,协助他们运用高科技手段把玛雅生存基因植入伤病者体内,使他们获得新生。应当指出的是,在这个恶作剧者国家中,虽然白人的现代科学技术与印第安传统生活方式互为影响、互为渗透,但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印第安恶作剧者传统。按照维兹诺的叙述,在科学家们植入基因密码的同时,混血后裔们给那些伤病者讲述恶作剧者幽默故事,为他们举行部族典仪。这些典仪和故事构成一种能够激活部族基因密码的能量,与基因密码共同发挥作用,从而彻底治愈伤病者的肉体和精神疾病。显而易见,虽然混血后裔们认可并接受异族的文化和科学技术,但他们并未因此放弃自己的传统。相反,他们清楚地认识到,恶作剧者幽默故事和典仪承载着强大的印第安生命力,只有凭借它们,才能在与白人文化既冲突又联手的矛盾共存中把握主动权。也正是由于混血后裔们继承并创造性地运用了作为印第安传统文化载体的故事和典仪,他们才能够不仅成功地治愈几百年白人殖民的精神创伤,而且跨越国家和种族的界限,把强大的印第安生命活力注入来自世界各个民族的伤病者,赋予他们新的生命。


温迪戈(Wendigo)


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混血后裔们与恶魔温迪戈的对决,维兹诺进一步彰显出多元文化杂糅对于第三空间中“后印第安升存”的重要意义。温迪戈是奥吉布瓦部族传说中的一个恶魔,他企图在赢得鹿皮靴赌局之后,毁灭整个部族,但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冰女神把他冻住,拯救了奥吉布瓦部族。以这一传说为架构,维兹诺设计了恶魔温迪戈与混血恶作剧者们的鹿皮靴赌局。不过在他的叙述中,温迪戈是印第安传统意义上的恶魔和白人种族灭绝政策的结合体,如果温迪戈赢了,混血恶作剧者国家将面临灭顶之灾。而混血后裔们为了阻止温迪戈猜中鹿皮靴赌局答案所采取的那些恶作剧手段,既具有鲜明的印第安传统特色,又明显植入了白人主流元素。尤其是当温迪戈即将拿起那只将会给这个恶作剧者国家带来灭顶之灾的鹿皮靴时,混血恶作剧者们并未因大难临头而惊慌失措,更没有试图以强力阻止温迪戈,而是凭借恶作剧者的语言游戏和他们利用现代科技制造出来的激光影像,促成温迪戈放弃赌局。他们的首领斯通· 哥伦布调侃温迪戈,假如他拿起那只鹿皮靴,那么随着人类的消失,他不仅再也享受不到鹿皮靴赌局的乐趣,而且将永远地失去自我;另一位混血后裔阿尔莫斯特·布朗则借助白人的激光技术在天空中展现出耶稣、哥伦布、疯马、黑麋鹿、瑞尔、庞克洪塔丝等人物形象,并让这些人物围绕着自由恶作剧者雕像翩翩起舞,这一情景使得温迪戈感到赌局永远不会结束,心甘情愿地退隐到暗影之中。


维兹诺所设计的这个结局强调了印第安恶作剧者对于“后印第安升存”的至关重要。在诸多印第安传说中,当理想的平衡被打破时,往往是恶作剧者借助嬉闹、狡黠的恶作剧手段,重构万事万物的和谐。《哥伦布后裔》中的混血恶作剧者亦是如此,面对意欲毁灭人类的温迪戈,他们坚信在自由恶作剧者雕像下没有什么会输掉,依靠恶作剧者传统成功地挫败了它的企图。然而,在传承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同时,维兹诺笔下的混血恶作剧者们不仅创造性地运用白人的激光技术,把白人的救世主耶稣和哥伦布等形象改造成一种对付温迪戈的恶作剧手段,而且让他们加入由印第安首领、先知、传奇人物等组成的行列,成为自由恶作剧者雕像的拥戴者和属下。混血恶作剧者的这种做法表明,他们并不否认与白人文化的共谋;相反,他们凭借着融入了异族文化和现代科技的新型恶作剧者传统,构建起一种新型的第三空间生存模式,并以此回馈世界,在多元文化的杂糅中实现人类的和谐共存。



注:本文根据发表于《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 5期(人大复印资料《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1期全文转载)的同名文章删节改写。


END


作者|邹惠玲 

毕业于山东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主持并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美国印第安文学研究”、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当代美国印第安文学的身份主题研究”等高级别项目;出版学术专著《后殖民理论视角下的美国印第安英语文学研究》,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当代外国文学》等A&HCI、CSSCI来源期刊上发表“《绿绿的草,流动的水》:印第安历史的重构”、“同化·回归·杂糅----美国印第安英语小说发展周期述评” 、“文化回归与文化妥协:解析印第安裔剧作家罗伯的《窃尸》”、“美国印第安人的自我叙事传统与当代印第安自传”、“超越终极信条:维兹诺《熊心》对印第安传统的反思与回归”等十余篇印第安文学研究论文。


编辑 | 郭瑞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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